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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之恒体态修长,平时他腰杆挺直,站在人群中是鹤立鸡群,如今他摇摆起来,也是分外醒目,以至于司徒威廉在听到门铃打开房门之时,只觉眼前一花,沈之恒像一株高大柔软的海草一般,已然随波游入了他的家中。
司徒威廉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他的好脸,今天也已经做好准备,预备迎接一位面赛铁板的凶神,所以很惊讶的转身追上了他,他伸长脖子,把脑袋一直探到了沈之恒面前,细细的看他:“大哥?你这是在……笑?”
沈之恒的脸上并没有笑意,只在眼角有一点似笑非笑的影子。在沙发前做了个向后转,他坐下来翘着二郎腿,抬眼望向面前的司徒威廉:“我很快就要为了你去蹲日本人的大牢了,你认为我还笑得出来吗?”
司徒威廉快步上前,在他身边挤着坐了下来:“我看你是笑了。”他用胳膊肘杵了杵沈之恒:“你总算肯原谅我啦?”
沈之恒换了话题:“厉英良呢?”
司徒威廉压低了声音:“外头走廊,隔壁两边,楼上楼下,都埋伏着他的人,过会儿他就会闯进来,拿我做人质,逼你跟他们走。”
沈之恒转身伸手去够那沙发一端的小橱柜,拉开了其中的一只抽屉。原来他常到这里做客,有好几次将随身带着的雪茄落在了这里,司徒威廉不爱雪茄,于是把它们全收在了那个小抽屉里,为沈之恒留着,那抽屉渐渐就成了个百宝箱,成盒的雪茄也有,上等的长杆火柴也有,普通的香烟也有。然而这回沈之恒拉开抽屉,发现里面只剩了半包香烟,便回头去看司徒威廉。司徒威廉一耸肩膀:“你总也不来,雪茄放着没人管,都生了虫子,前些天让我给扔了。”
沈之恒“哗啦”一声把抽屉一关,收回了手:“小王八蛋。”
司徒威廉伸手去掏裤兜:“我有口香糖,口香糖你要不要?也许你可以吃口香糖,反正就是尝尝滋味,又不是咽进肚子里去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掏出了一小包箭牌口香糖,抽出一片剥了糖纸,送到了沈之恒嘴边。沈之恒看着他,问道:“我们不是主仆关系了?”
司徒威廉笑着向后一仰:“大哥,我知道我是说错话了,我也向你道歉了,你就饶了我吧!”
沈之恒伸手夺过那片口香糖,送进了嘴里,随即一皱眉头。留兰香的清凉滋味如针如箭,刺激着他的舌头和口腔,但还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。他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进食,不能真正的吞咽,那么能做个咀嚼的样子也好。
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
司徒威廉和沈之恒对视了一眼,然后答应了一声,起身走去,打开了房门。
房门开处,厉英良登场。
天气热,他穿得简便,西装单薄服帖,可以证明他身上没有藏枪。带着一队便衣人马堵住了房门,他彬彬有礼的开了口:“司徒医生,报歉得很,这样冒昧的登门打扰。”
司徒威廉向后退了一步,做了个惊慌样子:“你来干什么?”
厉英良一把推开司徒威廉,昂首挺胸的进了房内,如愿看到了沙发上的沈之恒,对着沈之恒微微一躬身,按理来说,他应该开口说两句场面话,可是直起身望着沈之恒,他一时间只觉得百感交集,情绪复杂得让他不知从何说起。
沈之恒和他对视了一瞬,猛然起身掏出手帕,堵了嘴就往旁边的小门里冲,那小门内亮着电灯,墙壁贴着白瓷片,乃是一间小小的卫生间兼浴室。厉英良只怔了一瞬,沈之恒已经冲了进去,并且“咣”的一声关了房门。
然后门后响起了沉闷的呕吐声,是沈之恒终于抵挡不住口香糖的刺激,肠胃一起翻腾开来。对着马桶干呕了一阵之后,他面红耳赤的直起身,喘着粗气转到水龙头前,放出冷水洗了把脸。等他推开小门重新见人之时,就见厉英良拧着眉毛咬着牙站在自己面前,眼珠眼眶全是红的,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,已经气得含了泪。
沈之恒望着厉英良,欲说还休,因为胃袋自行痉挛起来,以至于他一转身又关门回了浴室,门后随即也再次响起了干呕之声。
一门之隔,厉英良扯动嘴角,扭头对着旁边的司徒威廉冷笑:“羞辱我,是吧?”
司徒威廉舔了舔嘴唇:“那个……他应该是吃错东西了。”
厉英良点点头:“当然,他现在最想吃的应该是我。吃别的都算是吃错。”
司徒威廉眨巴着眼睛看他,知道厉英良是误会了,但是依着他的口才,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误会解开,而未等他把“口香糖”三字说出来,前方小门一开,正是沈之恒又走了出来。
沈之恒呕吐两次,疯狂的漱口,总算是把那口香糖的气味漱掉了七成,然而还是隐隐有些反胃,仿佛方才不是嚼了口香糖,而是吞了粪。喘息着依靠门框站定了,他忙里偷闲,还想着抬手理了理头发——其实没有必要,他那个脑袋有型有款,短发是一丝都没乱。而厉英良等到如今,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,终于等到他又望向了自己,一眼叨住了沈之恒的目光,他开了口:“沈先生。”
沈之恒还在喘,和厉英良一样,眼中也含着一点泪光,听到了厉英良的呼唤,他那目光聚了焦点,对着厉英良“嗯?”了一声。
厉英良咬牙切齿,从牙关中挤出了一声冷笑:“没想到,还能再见到活的我吧?”
沈之恒一闭眼一点头,一派敷衍:“嗯。”然后扭头问司徒威廉:“给我支烟。”
司徒威廉道:“只有炮台烟,行不行?”
沈之恒连连点头,司徒威廉便小跑着找来烟盒洋火,给他点了一支。他深吸一口,让烟气驱散了口腔中的最后一丝甜味,才算是真正舒服了。再次转向厉英良,他问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
厉英良一抬手,后方的便衣特务见了手势,一拥而上包围了司徒威廉。司徒威廉假做惊惶:“干什么?这里可是租界!你们再不出去,我可叫巡捕了!”
特务们将他反剪双手压制住了,又将一团手帕塞进他口中。沈之恒见状,问道:“你这是要绑架他?”
厉英良的冷笑转为了狞笑:“没错,我就是要绑架他!”
沈之恒手指夹烟,又吸一口:“那你们忙,我告辞了。”
话音落下,他喷云吐雾的迈了步。厉英良愣了愣,慌忙转身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:“站住!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出这个门吗?”
沈之恒转身问道:“那厉会长的意思是——”
“你也跟我走一趟吧!”
沈之恒又吸了一口烟:“可以。”
厉英良万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,又是一愣,随即回过神来,他仰头盯着沈之恒的眼睛,目光如箭,一直射进对方的瞳孔里:“你别耍花招,如果你敢再兴风作浪,那我就先送司徒威廉见阎王!”
沈之恒一听这话,扭头又要走:“我对他没感情,随便你。”
厉英良赶紧又拽住了他的袖子:“你敢?!”
沈之恒似笑非笑的审视着厉英良:“你说呢?”
厉英良竖起了两道眉毛:“我没什么可说的!”
沈之恒不言语了,低头看看手里的小半截香烟,他见手边的小桌子上正摆着个烟灰缸,便伸手将那截香烟摁熄在了里面。房中无端的寂静下来,仿佛是全体起立,等待着厉英良发言。
一口气哽在厉英良的胸中,沈之恒并没有如何冒犯他,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又受了辱。姓沈的不但自己看不起他,还联合了在场所有人孤立他,何等的可恨?何等的该杀?
但他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:“沈先生,请吧。”
沈之恒说道:“厉会长又允许我走出这道门了?”
厉英良沉声说道:“允许你了,走吧!”
在公寓楼后,沈之恒上了厉英良的汽车,司徒威廉作为人质,被两个特务左右夹击,坐在了第二辆汽车里。
厉英良一直提防着沈之恒发难,甚至做了拼命的准备,然而沈之恒安安稳稳的在他身边坐了,并没有吃人的征兆。等到汽车驶上了大街,他还主动说了话:“你是怎么逃出来的?”
厉英良眼望前方,一张面孔雪白寒冷:“你一定以为我早死在地底下了吧?”
沈之恒答道:“前几天我还过去了一趟,想给你收尸。仓库是我租下来的,很快就要到期了。到时候东家要是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尸体,岂不是要找我的麻烦?”
“那我还算是给你省了事了?”
“非也。对付活着的你,比给你收尸更麻烦。你若是早早死了,我现在何必又要去蹲鬼子的大牢?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送你去蹲大牢?”
“不蹲大牢,难道是请我到你家里当老太爷?”
“那你方才为什么不逃?”
沈之恒转过脸来看了他:“逃得掉吗?”
厉英良直视着他的眼睛:“逃不掉。”
沈之恒也转向前方:“这不结了。”
“我倒是有点失望。”
“想看我变成困兽?”
“你很懂我。”
“我懂人心。”
厉英良哈哈笑出了声音:“可你根本就不是人。”
沈之恒警告似的“诶”了一声:“你这样说话,就没意思了。”
“哈哈哈,戳到你的痛处了?”
“是啊。”沈之恒叹息:“很痛啊。”
厉英良还是笑,笑得像是要发神经。对着沈之恒,他没法保持镇定。沈之恒不仅伤害他的肉体,也伤害了他的灵魂,不是羞辱他,就是恐吓他,让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。他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沈之恒,无论怎么处置,他也还是意难平。
沈之恒发现汽车并没有向着横山公馆走。
这倒是不足以让他惊讶,望着车窗外的道路,他正要记忆,然而厉英良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卷黑布条,说道:“得罪了。”
沈之恒正在凝神记路,没听到他这低低的三个字,所以也没回头。厉英良等了片刻,这回提高了声音:“沈先生,得罪了。”
沈之恒这回才闻声回头,看到了厉英良手中的布条。厉英良将布条一展,冷着面孔说道:“还请你谅解我。”
沈之恒没理他,扭头继续看风景。厉英良被他无视惯了,精神已经足够坚强,如今索性套马似的甩出布条一蒙他的眼睛,然后在他后脑勺上系了个活扣。
汽车行驶良久,沈之恒不知道它最终是停在了何处,不过天津就这么大,这汽车开得再快,也不至于把自己送到北平去。
下车之后,便是被两名特务搀扶着走,先是跨门槛,后是进房子,再然后又下起了长楼梯,空气变得阴凉潮湿起来,混杂着泥土气息和霉味,厉英良跟在一旁,忽听沈之恒问道:“又是地牢?”
他答道:“没错,又是地牢。”
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:“似曾相识,怕是你这一次,还是要失败。”
“没关系,我这一次本来也不是一定要赢。”
“怎么变得这么超脱了?”
“不敢当,无非是死过一次,变得惜命罢了。”
说完这话,他快步上前:“请低低头。”
沈之恒依言垂下头去,厉英良紧赶慢赶的伸出手去,亲自为他解下了眼上的黑布条。沈之恒回头望去:“威廉呢?”
厉英良答道:“就在后面,我们比他早到了五分钟。”
“我要和威廉在一起。”
“我要是不同意呢?”
沈之恒停住了脚步,两名特务推搡了他,然而推搡不动,他像是长在了地上。厉英良见状,连忙改了口:“我同意。”
沈之恒继续向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