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横山瑛因为没能捉住金静雪,故而临机应变,决定改变战术,先让金静雪闹着去。万一她真把厉英良闹回来了,反倒省了自己的事。反正在无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,他是绝对不会再去招惹沈之恒。而金静雪向来看不起日本人,所以根本没指望横山瑛,甚至也没通过司徒威廉传话,直接查出沈公馆的电话号码,打了过去。
接电话的人是米兰,金静雪现在正恨着沈之恒,恨屋及乌,对待米兰也没有好声气:“我是金静雪,你叫沈之恒来听电话!”
她的语气这样豪横,然而米兰在她娘手下活了十五年,也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,最不怕的就是悍妇:“他不在家。”
金静雪又问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他的侄女。”
“侄女?好,那你传话给他,让他回家之后立刻给我回电,我有急事要和他面谈。如果今晚我等不到他的电话,那就别怪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了。”
“好。”
金静雪等了片刻,没有等出下文,这才知道对方快人快语,这是已经答应完了。把话筒往下一扣,她心里七上八下的——接电话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几分稚气,纵然不是个小孩子,也绝不会是个大人,她真不知道对方能否把话传给沈之恒。想到这里,她重新要通了沈公馆的电话:“喂,还是侄女吗?”
那边的米兰挺有耐性:“是我。”
“我是金静雪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告诉你,我找沈之恒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,你一定要把话传给他,否则一旦酿成大祸,这笔账就要全算在他的头上。”
“好。”
金静雪再次挂断电话,挂断之后心里痒痒的,恨不得再打一次。沈公馆的侄女说话实在是太痛快了,让她简直怀疑对方是在敷衍自己。
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,米兰回味着“侄女”二字,暗暗感觉挺好玩,仿佛自己改头换面,在这世间又有了个新身份——沈之恒前天对着仆人介绍她,就说她是他的远房侄女,仆人唤她,也是一口一个“侄小姐”。
接了电话不久,沈之恒就从外面回来了,然后他霸占了电话机,一直打电话接电话,忙着派人往战地服务团送西药。好容易等他放下了话筒,米兰刚要开口,然而一转眼的工夫,他又走了。
于是直等到了傍晚时分,沈之恒回了家,她才赶紧说道:“有个叫金静雪的女人,给你打电话,让你回电,说要见你,和你面谈人命关天的大事。”
沈之恒从鼻子里往外“嗯?”了一声。“嗯”过之后,想起自己还有嘴,于是开口细问:“金静雪?找我?”
米兰目光炯炯的审视着他:“是。”
沈之恒上了楼:“晚饭我带你出去吃——金静雪怎么会找到我?难道是为了厉英良?还是司徒威廉?”
米兰跟上了他:“厉叔叔还活着吗?”
沈之恒回了头,有些狐疑:“你是真开了天眼,还是跟踪过我?”
米兰摇摇头:“没听懂。”
沈之恒笑了起来,转身继续向上走:“不要管他,让他自生自灭去吧。”
米兰一转身,背靠了楼梯扶手,昂头目送着沈之恒的背影。她怀疑厉英良是被他绑架了,也可能是被他杀了,不好说。她无意为她的厉叔叔求情,怕会惹恼了沈之恒,况且在她心中,厉叔叔这个人,无论死活,都是好事,死了也好,从此沈之恒能落个清静;活着也行,反正她并不是如何的恨他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,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——她现在拥有了好些单薄的裙子,裙摆拂着膝盖,膝盖小小的,像只瘦骨嶙峋的鸟。
无论是对这个世界,还是对于自己本人,她现在都是相当的满意。
沈之恒换了身西装,下楼带米兰出门吃晚餐,也没往远走,溜达过了两条街,他带她进了一家番菜馆。今天一整天,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,但再怎么惶恐,饭还是要吃的。沈之恒面前摆着一杯水,耐心的等着米兰吃饱。米兰现在还很会品尝美食,吃了这样吃那样,沈之恒倒是希望她有个好胃口,因为她即便是拼了命的吃,也未必能吃多少年了。
等她吃饱喝足了,也就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。沈之恒会了账,领着她往外走。这半晚不晚的时候,餐馆最是热闹,门口客人进进出出,沈之恒出门之时被人拦了去路,抬头一瞧,金静雪。
金静雪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,本是正气昂昂的要往餐馆里走,旁边跟着个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,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。双方走了个顶头碰,金静雪先看清了沈之恒,当即开了口:“沈先生,真是巧啊!我正想要找你呢!”
米兰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,而金静雪的目光横扫,也扫到了她的脸上去。出于经验,金静雪认为米兰看起来尚未成人,不大像是沈之恒这种人会青睐的女郎,故而又问:“你是侄女?”
米兰答道:“嗯”。
金静雪当即转向沈之恒,冷笑了一声:“那么,我白天打到贵府上的两个电话,想必你家侄小姐,也一定已经转告给你了。”
沈之恒向旁挪了挪,推到了门旁的阴影处:“是的。只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着见我,是有何贵干?”
金静雪跟着他挪了几步,开门见山:“自然是为了厉英良的事情,他失踪了这么久,是不是你把他绑去了?”
沈之恒一扬眉毛,一脸愕然:“金二小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话?在下只是一介商人,厉会长不找我的麻烦,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,怎么还可能去绑架厉会长?我又不是土匪。”
“你少装模作样!如果这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,我也不来问你,我既然敢来找你,自然就是有证据。现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,我只问你一句话,你要多少钱才肯放人?我们痛快做事,你开个价吧!如果你还有顾虑,我可以以我金家的名誉保证,将来他绝不会再去纠缠你,他若敢不听我的话,我爸爸也饶不了他。”
沈之恒呵呵笑了起来:“金二小姐,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。厉会长失踪的事情,我也知道,说句老实话,我怀疑他可能真是一位爱国志士,现在既是失踪了,那么极有可能是完成任务,逃去安全的地方了。金二小姐不必太担心,也许过不了多久,他还会再回来的。”
沈之恒是轻松愉快的连说带笑,却不知道金静雪这些天惦念厉英良,已经惦念得五内如焚;而凭着她所得的信息,她思来想去,怎么想怎么认为沈之恒嫌疑最大。沈之恒此刻若是大发雷霆的否认,她可能还会疑惑,认为自己兴许是分析错了,可沈之恒一直这么和蔼可亲笑眯眯,像看好戏似的看着她,她就感觉自己是受了公开的挑衅。
对待朋友,她总是那么的活泼开朗,可对待敌人,她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。抡起手里的小漆皮包,她一皮包砸向了沈之恒的脸。
沈之恒万没想到这等千金大小姐竟会在街上打人,想要躲闪,为时已晚,愣怔怔的挨了一下子,偏那皮包坚硬,一个尖角正中了他的眼睛,他当即抬手捂眼低下了头。而金静雪自知暴露了泼妇嘴脸,名媛形象已经毁于一旦,索性不图声誉,只要痛快,举起皮包接二连三砸向了沈之恒的脑袋。沈之恒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,然而被绅士身份束缚着,无论如何不能还手。单手捂着眼睛,他想要顶着攻势强行突围,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了手,也想要阻拦金静雪,可是又不大敢——他真是太爱她了,爱到深处,不由得就转成了怕。
就在这时,米兰忽然从黑暗处向前一钻,自下而上钻到了沈之恒胸前,扬手对着金静雪就是一记耳光。
沈之恒有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巴掌了。
好家伙,小爆竹似的,仿佛米兰是一掌拍出了个雷。金静雪应声斜飞出了一米多远,落地之后才哭叫出声。司徒威廉也愣了,后知后觉的赶过去扶起了金静雪,见她半边脸上已经浮凸出了隐隐的五指红印,连忙问道:“达令,你觉得怎么样?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?”
金静雪不愧为将门之后,有血战到底的勇气,她让米兰抽得脖子都歪了,然而毫无怯意,一把推开司徒威廉,她骂了一句“废物”,然后含着满口的鲜血,又扑向了米兰。
米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——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。这把子吓人的好力气,她原来是没有的!
忽然察觉到了面前的疾风,她怔怔的抬头,动作却远远快过思想,细长手臂伸出去,她一把抓住了金静雪的卷发。沈之恒见了她这干脆利落的动作,以为她还要打,慌忙上前攥住了她的胳膊,又不敢使劲攥,她那胳膊太细了,他怕自己一不留神,再攥断了她的嫩骨头。而司徒威廉在后头看得清楚,见他劝架劝得这样轻描淡写,分明是要纵容米兰继续撒野,登时也急了。
沈之恒这样的人,给他一拳一掌都是无用的,和挠他痒痒差不多,于是司徒威廉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,恶狠狠地向后一搡。
沈之恒身后就是那番菜馆的砖墙,在后背靠墙之后,一只苍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,又抓了他的脑袋也向后一撞。撞击声是如此的沉闷,远比不上米兰那记耳光石破天惊,然而红砖墙壁上簌簌掉下了砖屑,如果这是凡人的脑壳,那么后脑勺现在应该已经碎了。
沈之恒几乎呆住了——他万没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。
与此同时,司徒威廉认为自己已经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样搬开了沈之恒,便转身要去分开米兰和金静雪。现在他更爱金静雪了,因为金静雪越斗越勇,竟然和米兰打了个不分上下,堪称是一位女中豪杰。可未等他揪住米兰,脑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喝:“反了你了!”
下一秒,他眼前的世界颠了个个儿,再下一秒,他原地起飞,正是被沈之恒举起来扔到了大街当中,差一点就被过路汽车碾成了饼。一挺身爬了起来,未等他反扑,沈之恒已至,一脚又把他踹趴下了。
他挺身再起,怒发冲冠,一场混战,就此开始。
二十分钟之后,一队巡捕赶到。
报警之人是番菜馆的经理,而在巡捕到来之时,这条街都堵瓷实了,还有什么热闹赛得过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斗?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,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,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,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。侄女的洋装短裙翻卷上去,露出了里面的丝绸短裤,跟班满头卷发也爆炸开来,脑袋好似一颗大爆米花。华人捕头看着大爆米花,吓了一跳——他还以为这场混战里头有洋人呢。
捕头五分逮捕、五分恭请的把这四个人带回了捕房。请他们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对坐了,捕头自己坐在首席搓手:“啊,这个,沈先生,金小姐,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谈,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?扰乱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论,单是对于你们的颜面,也很有损伤呀!”
捕头此言不虚,沈先生满头是血,金小姐鼻青脸肿,侄女与跟班也好不到哪里去,四人的颜面,所受损伤着实不小。沈之恒从裤兜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,然后对着捕头一点头:“很抱歉,让您见笑了。”
司徒威廉也开了腔:“捕头教训得是。”
捕头最怕的是这几个人不给自己面子,会在捕房里继续大闹,自己若是关了他们,会得罪人;不关,又不像话。如今他听沈之恒语气和蔼,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,一颗心立刻放下了大半,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:“但不知你们几位究竟是闹了什么大矛盾?若是需要调节,那本捕头可以做这个调人。”
沈之恒向着捕头说道:“其实并没有大事,不过是一点小误会,只因为我当时喝了酒,有点醉,这几个小的又都是年轻气盛,所以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。如今我的酒醒了,他们也冷静下来了,无需捕头劝诫,我们自己心里都羞愧得很。”
金静雪瞥了捕头一眼,嫌他级别太低,懒怠理他,米兰垂着头,也不言语,唯有司徒威廉还知道顺着沈之恒的话往下讲:“是,我们不打了。”
捕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,心想看来这四位还知道要脸,他们既然还肯要脸,那自己也就省事了。
捕头将这四人从捕房里释放了出去。
四人上了大街,沈之恒这时已经彻底恢复了理智,便向着金静雪说道:“金二小姐,我确实不知道厉英良的下落,你实在是误会了我。现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,医药费我也会派人送到府上去,还请金二小姐原谅她是个小孩子,下手没有轻重。”
话到这里,他说完了。金静雪等着他叫米兰过来向自己赔礼道歉,然而等了又等,沈之恒只是无语,这就让金静雪看穿了他的心思——他只不过是在说几句不值钱的漂亮话罢了。
她活到这么大,第一次挨这种暴打,此仇不报,誓不为人。不过现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,那她就决定先回家去,一边缓过这一口气,一边继续想办法寻找厉英良。等把厉英良救出来了,她再回头找沈之恒报仇——沈之恒活不了,他的狗侄女也别想逃!
司徒威廉这时上前一步,低声说道:“静雪,我送你去医院吧。”
金静雪冷笑了一声:“真看出你是个医生了,就只惦记着送我去医院。不过不必,我并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人,我和男子汉一样,也是愿打服输。你也请放心,他家的侄女还不至于打出我的内伤来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送你回家?”
金静雪这回点了头。
司徒威廉狠瞪了沈之恒一眼,然后护送金静雪转身走了。
沈之恒单手攥着手帕,堵着一侧鼻孔。目送那二人走远之后,他回头去看米兰。米兰那满头长发乱得无法无天,面孔还算洁净,只是脖子和手臂上鲜红的肿起了几道,是被金静雪挠去了几条皮肉。
沈之恒将米兰打量了一通,然后低头看了看手帕,手帕上有新鲜的鼻血,于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:“你哪来那么大的脾气,竟然先动手打人?”
米兰答道:“我以为她打伤了你。”
“我又不怕受伤。”
“那你也会疼。”
“疼有什么关系?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厉害了,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?”
“不是。”
“你还嘴硬?”
米兰这回抬眼注视了他:“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样的。可是我已经挨够打了,我再也不要挨打了!”
沈之恒疑惑的看着她,显然是没听明白。
于是米兰又说道:“你就是我。”
她认为自己这回算是解释得很清楚了,然而沈之恒皱着眉头看她,依旧是一脸的困惑。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,至少,他知道她是想要保护自己。先前又盲又弱的时候,她都要救自己,何况现在她今非昔比。
很奇怪,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激起一个小女孩的保护欲。
“走吧。”他不再追问了,怕越问越乱。
米兰跟上了他,两人往路口走,想坐洋车回家。走到半路,他望着前方问道:“你的伤疼不疼?”
“我不怕疼。”
随即她扭头去看沈之恒:“女孩子打架,是不是不好?”
“当然不好。”
“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。”她对着沈之恒粲然一笑,嘴唇还有干涸的血迹:“打架其实挺好玩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
说完这话,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,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,他这些天一直饮食不足,方才又挨了顿好打,失血甚多,所以此刻就耳鸣头晕起来。这让他有点恐慌,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,又变成个什么凶残的怪物,再把路口那群车夫嚼嚼吃了。
沈之恒和米兰相伴回家,姑且不提,只说司徒威廉奔波一天,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静雪,正想和她共进晚餐,孰料晚餐尚未入口,两人先一起品尝了一顿拳脚。
他饿着肚子,手足无措的送金静雪回了家,金静雪冷着一张花红柳绿的凄惨面孔,也不许他进门,独自一人进了公馆。金公馆的仆人们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门,必定会有一整夜的吃喝玩乐,少说也得凌晨回家,故而熄了灯火,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觉,只在客厅留了一盏电灯。
仆人们一偷懒,倒是正合了金静雪的意。她蹑手蹑脚的上楼往卧室走,想要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。现在她冷静下来了,也自悔方才太莽撞,不但和个丫头片子打架,大大的失了身份,还和沈之恒闹翻了,失去了谈判的机会。
可是这也怪不得自己,她又想,这些天可把她煎熬坏了,她早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要发泄了。
摸着黑进了卧室,她先关闭了房门,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。指尖触碰到了开关按钮,她拨动下去,忽听卧室深处有人开了口:“二小姐。”
这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粗糙,像是吞过了碎玻璃碴子的烟枪喉咙,与此同时,“哒”的一声轻响,开关动了,房中吊灯大放光明,将房中情景照了个透彻。
金静雪呆在原地,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。
活鬼席地而坐,身上挂着丝丝缕缕的布条子,布条子下面肉隐肉现,掩盖的倒也是一具人类裸体,顺着这一堆布条子往上看,是一张紫里蒿青的骷髅面孔。
要不是金静雪现在足够冷静,那非扯起喉咙尖叫不可。倒吸了一口冷气噎在胸中,她捂着心口,颤悠悠的发出了声音:“良哥哥?”
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着她,直到她开口说话了,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猪头真是金静雪。
金静雪一时忘了自己这副变了形的容貌,向前直扑到了厉英良面前,含着眼泪上下观瞧,就见他像个资深的疯子似的,布条子的前身乃是衬衫长裤,也不知道他怎么撕的,成了又细又碎的布条子,简直遮不住肉。再看他的脖子面孔,也遍布了乱糟糟的抓痕,两只大眼睛更是可怕,瞳孔是黑的,眼白是红的,深深的陷在眼窝里,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伤。
金静雪看着他,简直怀疑他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。这时她也顾不上拿乔了,一把抓住厉英良的手,泪如雨下:“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?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?你可急死我了!”
厉英良木然的直视了她,半晌过后,才嘶嘶的问道:“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样子?”
“你别管我,我没事。你到底是怎么了?你现在饿不饿?要不要吃点什么?要不要去医院?”
厉英良摇了摇头:“我不饿,只是渴。”
“那我让人送茶上来。”
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:“不必,我喝过自来水了。”
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,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,她惊呼了一声,把那只手捧了住:“你这又是怎么了?谁给你上了刑?”
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,也去看自己的手——手是肮脏的爪子,然而并不尖利,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,没脱落的,也碎裂了。
这很正常,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,逃出来的。
“我被人绑架了。”他哑着嗓子说道:“沈之恒。”
金静雪咬牙切齿,一捶地板:“我就知道!”
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,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,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,她不知从何下手。
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,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,一边发呆,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,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。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,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,而他既是可怜了,她无依无靠,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。
她不但肉体坚强,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,而且精神也坚强,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。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,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,人都要羞死了,可她同时也知道,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,而且是羞也白羞。
厉英良像是傻了,由着她摆布。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,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,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,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,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,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。
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,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,也沐浴更衣。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,和厉英良放在一起,正是各有千秋。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,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,偶尔丑上几天,也不在意。
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,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,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,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:“你干什么?”
“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,你看起来太虚弱了。”
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:“不行,现在他们都要杀我,不能暴露我的行踪。”
“谁?沈之恒?你放心,借他十个胆子,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,除非他是不想活了。”
厉英良看着她,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,才又开了口:“他敢的。”
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,但是为了安抚他,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:“那我不叫人了,你要是害怕,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。”
“不行,我不能露面。”
“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,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,在家里守着你。”
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,转过脸来看她:“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?他们会不会出卖我?”
“不会的不会的,我明天给她们放假,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,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,绝对可靠,你放心吧!”
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,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,事到如今,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,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,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。厉英良躺下归躺下,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,完全没有睡意。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,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,只怕他精神崩溃,会当场发疯。
厉英良不敢睡。
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,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。
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,最痛苦的是绝望,以及恐惧,以及不甘心,以及他的手表停了,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。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,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,甚至一整月、一整年。
周遭是绝对的寂静,他可以听见自己血流声,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可以听见自己的关节摩擦声。这些声音渐渐变得面目可疑,不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,并且让房间变得挤挤挨挨,似乎站满了无形的鬼魅。他怕极了,他以头抢地,嘶声长嚎,房间如此的封闭,他长嚎过后会感觉窒息,憋得死去活来,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抓乱挠,把衣服撕扯成碎条子,指甲缝里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。
他等着沈之恒再来,等得死去活来,像是在火狱里等待。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献给沈之恒,让他杀了自己吃了自己,只要在临死之前能放他出去,让他痛快的喘几口气。沈之恒,沈之恒,他默念他的名字,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恨与怕能概括,他单是期盼着他来,来杀他来放他都无所谓了,他只要他来。
后来,他在马桶后头的墙根底下,发现了一处排水孔。
那个时候,他的脑筋已经无力转动了,只知道排水孔连通着外界,所以向往的盯着它不肯动。盯了许久,他忽然发现排水孔周围的墙壁常年受污水浸泡,水泥墙皮已经酥了。
他开始去抠墙皮,十指齐上,又抠又挖。水泥墙皮之后是一层红砖,他痴痴的继续抠挖,用拳头去击用胳膊肘去撞,完全不感觉疼。红砖墙是薄薄的一层,被他挖了通,红砖之后是一层板子,朽了的木板。
他慢慢的伸出手去,推了木板一下。
“啪”的一声,木板倒下,没有阳光透进来,也没有凉风吹进来,墙后还是一片潮闷的黑暗,他把整条手臂伸了过去,摸到了几根枯骨似的木条。
这个时候,他开始激动得颤抖起来。将洞口扩大了些许,他开始钻,身体从洞中硬挤过去,血肉刮在了砖茬上,然而他还是没感觉疼。
墙壁另一侧的黑暗空间,堆着些霉烂了的木板木条,格局类似他的囚室,借着囚室透过来的黯淡灯光,他甚至还能看到这间屋子也有一扇铁门。
一扇半开半闭的铁门。
他出了门,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铁梯,爬着梯子上了去,他发现自己是进了一座空仓库里。空仓库大门紧锁,但是有着高高的小玻璃窗——这就拦不住他了。
他重获自由的时候,天刚刚黑透。
他先前恐慌,现在更恐慌。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,巨大的;现在的恐慌是具体的,详细的。他怕沈之恒,也怕日本人。大批的机密文件从他手中流出,即便他不失踪,日本人那样多疑,也可能会将他当个间谍处决。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,他尽可以实话实说,而日本人也尽可以完全不信。家是回不得了,朋友也见不得,他因此想起了金静雪。
金静雪不会出卖他。他讨厌她,他也相信她。
他这时已经疲惫至极,然而像那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,竟也抄着僻静小路,走到了金公馆。金公馆今夜是特别的黑暗安静,正能让他翻着后墙跳进院子,再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二楼、潜入卧室。
然后他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,再然后,他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金静雪。
金静雪对他是这样的好,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。可他现在顾不上道谢,他太怕了,他要怕死了!
凌晨时分,金静雪正靠着床头半睡半醒,厉英良猛地坐了起来,吓了她一大跳:“怎么了?哪里疼了吗?”
厉英良摇了摇头。
他现在还顾不上疼,他是刚做了个噩梦。
他梦见沈之恒今夜去看他,发现他逃了,于是寻着蛛丝马迹,找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