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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之恒不知道司徒威廉跑去了哪里。
爱去哪里去哪里,他不关心,本来像司徒威廉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大个子青年,就应该是走到哪里都饿不死的,如今沈之恒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,越发的不肯再牵挂他。
一夜过后,他去看望了米兰,米兰锁骨下方有一枚子弹嵌在了肉里,昨夜已被医生取了出去。沈之恒清晨到来之时,她退了一点点烧,头脑也清醒了些许,沈之恒在病床边坐下了,找到她的手,握了住:“米兰,我们现在是在上海,我们安全了。”
米兰在枕头上微微一点头。
沈之恒又道:“这次,我真是把你连累惨了。”
米兰听了这话,心中却是不以为然。她是可以拿性命去救沈之恒的,沈之恒如今却对她说这样生分的话,她不爱听,觉得是废话。
“你还好吗?”她轻声问。
沈之恒听她简直虚弱得是气若游丝,便俯下身去,凑到她耳边回答:“我一点事也没有。”
米兰又想起了司徒威廉,她对司徒威廉不是那么上心,不过既然是想起来了,她就顺便又问:“司徒医生呢?”
“他……他也没事,只有你受伤最重,别人你不必管了,你能快些养好身体,就是谢天谢地了。”
“我没事的,我也不疼。”她仰卧在床上,半睁着眼睛喃喃说道:“我今天可以出院吗?”
沈之恒哑然失笑:“那不行,你伤口感染得厉害,总要等到彻底退烧了,才能想出院的事。”
米兰无话可辩驳,可是静静的躺了一会儿,她还是不甘心就这样乖乖的听话。
“我不想住在医院里。”她说:“我想和你在一起。我害怕。”
沈之恒柔声说道:“这里很安全,而且我也会陪着你,从早陪到晚,如何?”
米兰闭了嘴,这回只低低的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妥协。不妥协也不行,她的心思,她自己都讲不清楚,又怎能说服沈之恒?她想沈先生一定只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受了大惊吓,吓破了胆子,所以害怕,其实不是的,其实她是想陪着他伴着他,她是想时时刻刻知晓他的安危。他若安然,她便也无所畏惧了。
仿佛她真有一缕精魂附上了他的身,以至于只要他活着,她便死也无妨。
沈之恒在医院坐了大半天,他还能继续坐下去,但是米兰替他疲惫,一定要让他回去休息。他摸了摸米兰的额头,感觉她那热度又减了几分,身体分明是在好转,便暗暗松了一口气——这孩子的小命,算是保住了。
傍晚时分,他出了医院,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的便衣特务。而便衣特务在看准了他之后,也当即撤退,一路撤出了法租界,撤到了厉英良和黑木梨花的面前,做了一番汇报。
厉英良和黑木梨花到达上海的时间,只比沈之恒晚了三个小时。而在这之前,他们已经闯了一大堆的祸:放跑了沈之恒是一大桩,烧毁了五里地的铁路,是另一大桩,至于这两桩祸事引发出的其它大小麻烦,一时间也数算不清。总之,横山瑛虽然一直挺青睐他,但终究不是他亲爹,所以他扪心自问,只怕自己这次回了天津,会吃枪子。
他是瑟瑟发抖了,黑木梨花不动声色,其实另有一番沉重心事。华北的特务机关目前是由横山瑛掌控,但随着战事的推进,这位于北方的特务机关,将会总领半个中国的情报事务。将这样一副重担交给横山瑛,有人信服,也有人不信服。
信的与不信的,形成了两股力量,其中一股力量来自关东军里的相川大将,而相传大将正是黑木梨花的老上司。黑木梨花自从进入了横山公馆,暗暗也知道横山瑛猜忌自己,所以一直是韬光养晦,可韬光养晦不是她的目的,她的目的是打散横山公馆,重组新的特务机关。
她有她的计划,而计划的启动,需要契机。
沈之恒就是她的契机。她要抓住这个危险的吸血鬼,亲自把他交给相川大将。届时,抓获沈之恒的功劳将属于她,而之前放跑沈之恒的罪责,则会被大将归于横山瑛和厉英良。到了那个时候,军部自然会有大人物向横山瑛施压,也自然会有大人物借着论功行赏的机会,在横山公馆内给她划出一份地盘,让她可以开始和横山瑛分庭抗礼。
契机难得,所以她表面不动声色,行动上却比厉英良更热心。在得知平津两地都没有沈之恒的消息之后,厉英良怀疑这人是逃去了上海——今年这个春节,他不就是在上海过的吗?
厉英良刚一怀疑,还没有找出证据,黑木梨花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军用飞机。两人也没向横山瑛报告,就这么私自结伴,带着残余人马飞到上海来了。
厉英良现在已经顾不得怕了。
“怕”救不了他,他如今只能自救,而自救的唯一方式,就是对沈之恒追击到底、斩尽杀绝。要不然还能怎么办?难道他还能让时光倒流?把自己射向沈之恒的子弹全收回来?
他算是把沈之恒得罪透了,沈之恒能饶了他才怪。况且天津那边还等着个横山瑛呢——横山瑛现在一定也恨透他了。
不是他杀人,就是人杀他,他现在被一个“杀”字逼得走投无路,脑子里轰轰然的,几乎不能思考。而在听了特务的汇报之后,他转向黑木梨花,心中是狂喜的,然而表情和语气都像是要哭:“天不亡我。”
他先前曾经调查过沈之恒在上海的住址,本来只是调查着玩,没想到这信息竟会派上用场,所以“天不亡我”四个字,真是出于他的真心。黑木梨花做感慨状,也陪着他大叹了几声,随即问道:“我们何时开始抓捕?”
“上海不比天津,我们不能在这里公开抓人,尤其他还住在法租界。”
黑木梨花忽然又问:“他去医院做什么?”
厉英良皱起眉头:“反正不会是他自己去看病——会不会是司徒威廉或者米兰受了伤?”
黑木梨花说道:“硬碰硬,我们不是沈之恒的对手,只能先下手为强,打他个出其不意。”
厉英良完全同意这一番话,而两人嘁嘁喳喳的密谋了许久,末了他们饭也不吃觉也不睡,连夜出门,分头行动去了。
两天过去了,沈之恒还是没有意识到厉英良与黑木梨花的存在。
他清早出门,去医院陪伴米兰;陪伴一整天后,傍晚回家休息。到了第三天傍晚,他照例还是要走,然而米兰忽然变得很不听话,非要同他一起走,问她原因,她又说不出,也不像小女孩耍刁蛮脾气,就单是执着的要出院。沈之恒劝阻她,无效,换医生上阵劝阻她,依然无效。她披头散发的静坐在床边,两条细长的腿垂下来,两只眼睛定定的向着前方,看起来不是倔强,而是铁了心的冷酷。
沈之恒败下阵来,只得和医生约定了每日过来换药的时间,然后带着米兰办了出院手续。米兰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,还是一位好心肠的看护妇借了她一条厚重的长裙子,像一卷毯子似的,将她从头到脚的裹了住。沈之恒拦腰抱着她走出医院——她临时出院,他一点准备也没有,只得叫了一辆三轮车,抱着她坐了上去。
若是两个娇小女子,那是可以在三轮车并肩挤一挤的,可沈之恒这样大的个子,再怎么靠边坐,也腾不出位置给米兰了,又不能再叫一辆三轮车,让弱不禁风的米兰独坐。无可奈何,他让米兰坐在了自己的腿上。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了她的腰,他让她往自己怀里靠,又问:“风冷不冷?”
米兰迎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晚风,向后靠去,一颗心奇异的安定了下来:“不冷。”
天要黑了,三轮车即将驶入法租界,沈之恒想起一件事来:“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,顺路买回家去,给你当做夜宵。”
米兰摇摇头:“不想吃什么。”
沈之恒还要说话,然而这时,迎面有两辆汽车开来,夜色之中,车灯刺目。沈之恒心中一动,忽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,可是未等他反应过来,汽车停了,车门一开,跳下了五六名黑衣人,举枪对着三轮车就开了火。
三轮车夫是第一个倒下的,随后中弹的是米兰。子弹射入了她的胸膛,这一次她有了知觉,觉着那子弹就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钉,猛的钉进了她心窝里,钉进去了还不够,还要穿透了她,去害她身后的沈先生,这怎么能行?她怎么能让?
所以在这绝境之中,她所作出的抵抗,便是伸开双臂抓住了车座两旁的扶手,极力的向前挺身出去,想着若是再有子弹来,她便要使足了力气,将它挡下。
乱枪之中,血花飞溅。她在剧痛之中腾空而起,是沈之恒抱起她跳下了车,一路冲进了旁边黑暗的小岔路里去。她在颠簸之中听见了他的喘息,是那样剧烈的喘息,仿佛他的灵魂都在震颤。
忽然间的,她落了地,沈先生的声音随之也变得清楚了些,气流拂过她的耳廓,是他跪在她的身边,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。他的声音惊惶悲痛,于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死期将至。她不怕死,为了救他而死,更是死得其所,远远胜过一个人忍辱负气跑出去,在废墟之中孤零零的冻死。他的声音带了哭腔,是哭了吗?没必要哭的,他还是不懂她,不懂她对这个世界并无留恋,不懂她其实早就想离去。
一股温暖而又酸楚的感情包裹了她的灵魂,她先是凭着这感情去为沈之恒挡了子弹,如今又被这感情托举着漂浮起来。这强大的感情源于何处?归于何类?她不知道。
她十五年来,一直活在黑暗之中与世隔绝,没人理会她,没人教导她,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她想告诉沈先生自己不疼,还想抬手给沈先生擦擦眼泪,然而,她没有力量了。
用了最后一口气,她喃喃的说出了三个字。
她说:“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,做我长夜中的一轮月。
与此同时,楼门开了,有人大步走了进来,是司徒威廉。
司徒威廉愣在了当地。
愣了好一会儿,他才回过神来。轻轻的向前又走了几步,他在沈之恒面前蹲了下来。沈之恒垂头坐在一小滩鲜血里,怀里抱着米兰。米兰大睁着眼睛,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鲜血和弹孔,那么她就像是正窝在沈之恒怀里发呆。
他看了看米兰,又伸手在米兰鼻端试了试气息,然后收回手,小声说道:“她死了。”
沈之恒这时抬了头。
电灯光下,司徒威廉看得分明,登时一惊——他的额角皮肉翻开,肩膀和脖子上各有一处枪眼,原来他也中了枪。
黑气从他的瞳孔中弥漫开来,他直视前方,喃喃说道:“我去找厉英良,给她报仇。”
说完这话,他把米兰放了下去,然后站了起来。司徒威廉慌忙拦住了他:“你说什么?厉英良找过来了?他敢在上海公开杀人?哎哟我的老天爷,那他一定是有备而来,你这么找他去,不和自投罗网是一样的?别去——”他抓住了沈之恒的衣袖:“你疯啦?别去!”
沈之恒甩开了他的手:“我没疯。米兰为我而死,我理应给她报仇。”
“不行不行,你万一也有了个三长两短,那我可怎么办?你只顾米兰不顾我?在你心里我没有米兰重要?我没有一个死人重要?”
沈之恒轻声答道:“死就死吧,我受够了。”
“谁死?你说谁死?我允许你死了吗?你想死我还不想死!回来!你给我回来!沈之恒!我让你回来!”
沈之恒充耳不闻,依旧是走。司徒威廉看出来了,米兰的死刺激了沈之恒——他不相信沈之恒对米兰有什么如海深情,他看沈之恒纯粹就是受了刺激。
司徒威廉知道沈之恒即便是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,心底深处也还是意气难平。这么一个常年含恨的人,又受了一场折磨与囚禁,精神自然可能濒临崩溃。而那个米兰中了邪似的一味的对他好,如今又为他挡枪死了,他一时发个小疯,也不稀奇。但现在乃是非常时期,那厉英良风头正劲、胆大包天,谁知道他的势力究竟有多么大?万一沈之恒这一去是以卵击石,那么留下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?
紧追慢赶的在门口撵上了沈之恒,他狠狠一扯沈之恒的手臂,扯得他一侧身。这一侧身,让他看清了沈之恒的容貌。
沈之恒的面貌,很狰狞。
黑气弥漫了他满眼,甚至皮肤之下都有黑色筋脉浮凸出来,细小血管网住了他的面孔,他看起来有了非人的恐怖。
这回,司徒威廉也急了。
双手抓住了沈之恒的衣领和腰带,他把这人高举过头狠狠掼下,然后一抬腿跨坐下去,他压住了他。沈之恒向上一挺身,直接带着他站了起来,他猝不及防的滚落在地,随即一跃而起再次扑到了沈之恒:“镇定,米兰还没死,你听我的话,我可以——”
沈之恒当真是失去神智了,竟然伸手掐了他的脖子。司徒威廉勃然变色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:“你还想杀我?”
然后他俯身低头,一口咬住了沈之恒的颈侧。沈之恒猛的挣扎了一下,是颈侧爆发的刺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痛觉。
痛觉先恢复了,然后是听觉与视觉,他如梦初醒一般,眼前一阵明亮,是又看见了灯光。
光明之下,刺痛转为麻痹,他打了个冷战,而司徒威廉抹着嘴唇直起腰来,低头望向了他。
他眼中的黑气正在消散,他正在恢复人类的理智。于是司徒威廉很满意:“清醒了?”
沈之恒盯着他,没反应。
司徒威廉又道:“我现在就去让米兰活过来,条件是你不许再闹着报仇。真是怕了你了,竟然为了个死人发疯,连你的亲弟弟都不管了,真不够意思。”
沈之恒心里恍惚得很,像是刚刚饱餐了一顿,脑筋转不动,身体也是软的:“你救?她已经死了,你怎么救?”
司徒威廉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,起身走向了米兰。跪下来把米兰拉扯到了怀中,他自后向前的将她拥抱了,然后俯身低头,把嘴唇凑到了她的颈动脉上。
牙齿刺破冰冷的皮肤,他开始咕咚咕咚的吮吸吞咽,片刻过后,他直腰抬手,把手腕送到了嘴边,一口咬下。
鲜血瞬间喷涌而出,他似是完全没有经验,先把手腕贴上了米兰的嘴唇,然后才想到要捏开她的嘴。米兰歪斜着窝在了他怀里,鲜血顺着她半张的嘴唇流入,她保持着死不瞑目的模样,一动不动,又过了片刻,她猛一抽搐,像是沉睡的人被满口鲜血呛醒了,以至于她沉闷的咳嗽了一声,从鼻孔里喷出了血珠子。
一声咳嗽过后,她缓缓闭了眼睛。
司徒威廉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,胡乱缠了腕上伤口。把米兰往地上一放,他低头审视了她片刻,然后四脚着地的爬到了沈之恒面前:“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她?其实我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,通常这招只对活人有效,不过她刚死不久,身体还是暖的,也许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死人。”
沈之恒盯着米兰,米兰仰卧在地,胸口有了隐约的起伏,像是睡了。
一点一点的转过头,他注视了司徒威廉。司徒威廉向他一笑:“干嘛?不认识我啦?”随即又对着他一伸手:“我救人有功,你得给我点钱。要不然我明天就要到南京路上要饭去了。”
沈之恒缓缓的一点头:“好,我给你钱,我还要你去买两张火车票,我要带米兰回天津。”
司徒威廉抬手抓了抓卷毛,莫名其妙:“你不是不敢回天津吗?”
沈之恒笑了一下:“厉英良欺人太甚,我忍无可忍,也就无需再忍了。”
在沈之恒踏上归途的那一天,黑木梨花抛弃厉英良,自行北上回天津去了。
她真是要被厉英良活活气死了。本来对待沈之恒,她有着更周密的抓捕计划,可厉英良慌慌的只是急着动手,催得她也失了立场,听了他的鬼话。结果如何?结果她简直怀疑厉英良和沈之恒是一伙的,厉英良故意要打草惊蛇、惊走沈之恒。
她先走了,厉英良随后跟上。他已经绝望了,所以决定临死也要拉上黑木梨花当个垫背的。横山瑛要惩罚,就连他带黑木梨花一起惩罚吧!